鐔津文集卷第

藤州鐔津東山沙門
嵩撰非韓中
輸入者 毛小燕
     一校者 毛小燕
     二校者 崔世湖
     改稿者 陳香君

第二

始視韓子原道。止以仁義為德。謂韓子此當絕不識儒之德也。其後彼顏子不貳過論曰。聖人抱誠明之正性根中庸之正德。又引中庸曰。自誠明謂之性。自明誠謂之教。又曰。皆謂不能無生於其心而不暴之於外。考之於聖之差為過耳。夫中庸誠明者。真聖賢德仁義百行之根源也。此韓子固亦知有中庸誠明之德。原道何故棄之而不言也。謂人不足與知此道耶。謂人固不可忽歟。或將匿善而不盡言耶。君子固不可匿善也。是必韓子徒。見其誠明中庸之語。而心未通其理乎。然理最為幾微。精審而不易至也。七二子之徒。孔子於此與顏淵。乃曰。其殆庶幾乎。而顏子至之。故其言鮮過。今韓子推本乎聖人德仁義與人何尚。其文字後有自相反亂。是可謂至其至乎。不達誠明中庸至理。雖益著書可傳以為法乎。

第三

韓子。取孔子所謂唯上與下愚不移與其曰人以上可以語上也。人以下不可以語上者為性。而著原性曰。性之品三。而其所以為性者五。曰何也。曰性之品有上三。上焉者善焉而已矣。中焉者可道而下也。下焉者惡焉而已矣。其所以為性者五。曰仁。曰義。曰禮。曰智。曰信。上焉者主於一而行之四。中焉者之於五。一也不有焉則少及焉。其於四也混。下焉者之於五也。反於一而悖於四。謂上焉者善也。故能行其五者之道。中焉者可道而為善惡也。其於五者雖不甚有。亦可進而及之也。下焉者惡也。其於五者反悖而不能為之也。性之於情視其品。情之品亦有上三。其所以為情者七。曰喜。曰怒。曰哀。曰懼。曰愛。曰惡。曰欲。上焉者之於七也。動而處其中。中焉者之於七也。所甚所亡。然而求合其中也。下焉者之於七也。亡與甚直情而行也。然韓子此而言善惡之者。與夫佛老之言同。乃特異其說也。夫性豈止佛老乎。下之人皆得。蓋至公之道者也。烏可私之而臆說耶。嘻韓子惡佛老。遂至以其性命而曲說。何其愛惡如是之甚乎。夫孔子所謂惟上與下愚不移者。蓋人之有才聰明及愚冥而識耳。非言性也。夫智之與愚乃其通塞之勢耳。非性命之本末。若夫性者即在物靈焉。而知者是也。今下之人靈。然利至而知趨。害至而知避。孰不皆然。豈有上下之別耶。但其所知遠邇。其能有多寡。是蓋通塞之勢異爾。論語所謂性相近者。蓋言其性則同也。曰習相遠者。蓋言其因學習故則人善惡異矣。其後曰。唯上與下愚不移也者。是亦承會前語之意耳。謂人茍不為不善所移易者。是上智高才者也。不為善習而卒易者。亦是下愚絕頑者也。此外罔不由其所學習而為為惡也。是亦聖人篤於勸教而化之也。夫上焉者聖人也。下焉者愚人也。善惡者好惡也。好惡與生皆生人皆有之。豈聖人唯好而愚人唯惡。茍曰聖人愚人皆有好惡。是善惡均也。豈上者唯善下者唯惡乎。韓子必謂上與下愚不移。為下之人其性善惡各已定矣。何孔子既曰性相近習相遠。謂性之不差遽。又曰唯上與下愚不移。謂之善惡各定。豈聖人之言前後不相副反覆而此也。不直不相副。抑亦非示教也。謂聖人之言反覆可乎。韓子讀書不求其文之意如何耳。乃輒勍其語遂以為立言。夫仁義五常蓋人情之善者也。而韓子不審知。乃曰。所以為性者五。彼徒見五常者出。於性而遂以為性。殊不知性之所出者皆情也。今問其人曰。爾為五常仁愛與爾七情愛惡之愛異耶同乎。是必曰同也。爾五常好仁義之好與爾七情喜好之好同乎異耶。是必曰不異也。此則韓子之謂五謂七謂善謂惡者。豈不皆情耶。著在乎情而始處性之邊徼也。韓子之所師者孔子也。為書安不審其師之言而然後發何輒作謬乎。聖人之意也此。孔子之言性。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。感物而動性之欲也。又曰。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下之故。夫人生而靜者。寂然不動者。是豈非人唯寂唯靜何嘗有有惡有其品乎。夫感動而動性之者。感而遂通下之故者。豈非接乎物乃成其善惡之情耶。中庸曰。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。發而皆中節謂之和。中也者下之大本也。和也者下之達道也。是亦備見乎情性之分矣。嗚呼古聖人其言情性此之效白。而後世不遵競務異而茍為其說。雖欲求異乎佛老。殊不識大悖其師之言而亂乎聖人之道也。易曰。利貞者性情也者。謂性正也情邪也。必以性制情乃中正也。後之學者方不知其性。乃為狂為悖為邪為佞為貪為惑。鮮有成其德性者也。豈堪立言垂法者。乃復以情以性不辨其真偽而傳之。其人吾恐夫益惑也。聖人之道斯將廢矣。

第四

韓子作原人曰。形於上日月星辰皆天也。形於下草木山川皆地也。命於其兩間夷狄禽獸皆人也。曰然則吾謂禽獸人可乎。曰非也。指山而問焉曰山乎。曰山可也。山有草木禽獸皆舉之矣。指山之一草而問焉曰山乎。曰山則不可也。故天道亂而日月星不得其行。地道亂而草木山川不得其平。人道亂而夷狄禽獸不得其情。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。地者草木山川之主也。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。主而暴之。不得其為主之道矣。是故聖人一視而同仁。篤近而舉遠。噫韓子何為言之不辨也。謂韓子善著書。吾不知也。彼其意亦類乎。祭統曰。夫人地之間者皆曰命。其物死皆曰折。死曰鬼。如孔子曰折曰鬼者。蓋分辨乎。人與禽獸草木異矣。韓子雖曰吾謂禽獸人可乎。曰非也。指山而問焉曰山乎。曰山可也。山有草木禽獸皆舉之矣者。欲以別其禽獸與人。而文不分明而取喻不切當。韓子之意其實謂人與夷狄禽獸皆同其性命之道也。不直云爾是必欲異乎教之說也。然韓子此而異。亦猶狙公賦茅曰朝三而莫四。朝四而莫三。果何能為異耶。其曰人者夷狄禽獸之主者。此又混漫蓋不足為訓也。韓子茍謂人為血氣之主。彼夷狄者亦人爾。自可主乎禽獸也。安得謂如禽獸而主乎人耶。然禽獸亦非人為之主也。萬類各有其主焉。自主於其人類之長。禽獸亦乃自主於其類之長者也。下何有禽獸馴狎人而為之主耶。彼韓子茍恤乎夷狄禽獸。與吾同其性命。欲人不暴之也。為之原人當曰人者夷狄禽獸之同其生也。生而暴其生者不得其所以為生之道也。此則庶幾可乎。

第五

韓子為本政曰。周之政文。既其弊也。後世不知其承。大敷古先。遂一時之術以明示民。民始惑教百氏之說以興。又曰。聞於師曰。古之君下者化之。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。及其弊也易之。不示其所以易之之道。政以是得民以是淳。其有作者知教化之所繇廢。抑詭怪而暢皇極。伏文貌而尚忠質。茫乎天運窅爾神化。道之行也其庶已乎。韓子此說豈非厭以文之過惡。為教之有迹者也。然其言似欲天下如三之政以質相救。又欲天下如三皇以易簡之道以為化。其言不端倪。令學者惑之。韓子茍如三之政。則三王安不示其所以政之之道耶。茍如三無為。其茫乎天運窅爾神化。則類乎子之所謂其德者也。如古之君下者化之。而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者。莫盛乎伏犧神農黃帝三皇氏者也。三皇乃老氏之道之所師宗者也。韓子當譏子謂其德而為一人之私言也。老氏之說果私。則韓子斯言烏得為公耶。韓子為書何其不思不審此也。使學者何以考而為法。

第六

韓子作原鬼。謂適丁民之是時也故原鬼為其辯之也。噫鬼何必原乎。使民不知鬼於政何損也。使民知鬼。於教亦何益耶。古之君子以道辯惑以政平妖。斯而已矣。昔殷政弊而其民以鬼。先王患而殺之(殺或救字)以鬼者謂其多威儀似乎事鬼神者也。況又原鬼。真以鬼而示民。豈先之法乎。語曰。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韓子之為言。不唯悖先之道。抑又昧乎孔子之意也。謬乎甚哉若此也。

第七

韓子為獲麟解曰。麟之出必聖人在乎位。麟為聖人出也。聖人者必知麟。麟之果不為不祥。此謂麟為孔子出。孔子知麟。麟為祥。以解夫魯人昔謂麟為不祥者也。韓子之所謂何其未識經也。麟所以興春秋。茍不能發明孔子作春秋之意何用解麟。夫麟學者亦能辯之也。孔子聖人。豈止能知麟爾。言麟謂孔子出者。茍取雜家妄說無經據謬論也。韓子為知聖人稱麟。非徒為其出不出也。昔孔子因麟而作春秋者。蓋以麟鳳四靈大率係於王政。故禮運曰。聖人作則四靈以為畜。孔子之時。周室積衰王道已絕。有麟而無政。聖人感此遂以度吾將存乎王法也。故其書於平王而絕筆獲麟。而杜預注獲麟。其說漫漶不決。既曰。麟為聖之嘉瑞。又曰。時無明王。感嘉瑞而無應。既無明王。何以感其出耶。此蓋杜氏不能考其出不出之意也。禮運孔子謂。聖之政大順。故鳳皇麒麟皆在郊棷。龜龍在宮沼。郊謂其逼王城也。棷謂其樵薪之淺叢也。謂大順所感。則麟鳳其所畜養也。此言處乎近郊樵薪之間耳。其謂麟之出也此。左氏曰。西狩大野獲麟。大野者蓋魯之大澤也。其荒遠險絕。視楚之雲夢吳之具區。皆下所謂十藪者也。然深山大澤固異物之所隱伏也。麟不幸為魯搜而致之豈感而出耶。吾故曰。麟未始出必謂此為麟之出也。則禮運孔子之言為謬矣。聖人豈謬乎哉。經曰。西狩獲麟。麟不自然而出可知也。聖人筆此。非善之之謂也。春秋凡稱獲者。不單訓於得。蓋兵戈勍勁勝之謂也。經曰。獲晉侯之例是也。今曰西狩者。蓋惡其非時而暴物也。獲麟乃有譏耳。異義者曰。孔子修春秋。立言為素之法。麟乃應之。或曰。興者為瑞亡者為災。謂麟為後代受命者之符瑞。此皆經傳所不見載。茍以臆裁殊不足取之。謂孔子為素王。其誣聖人之甚也。

第八

韓子以三書自薦。用於宰相。吾讀之未始不為歎息。世謂韓子若繼聖之賢之出也。余謂聖賢進退語默動師法。不宜與常士相浮沈也。古之士皆欲用。非其禮不與之用。三代之士仕以下自任。無如伊尹。周之末憂下。無如孔子。戰國之時欲行其道。無如孟軻。雖然皆以禮聘而為政。不聞以書舉而求其用也。禮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。夙夜強學以待問。懷忠信以待舉。力行以待取。語曰。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。夫子之求之也。其諸異乎人之求之歟。陳子謂孟子曰。古之君子何如則仕。孟子曰。所就三所去三。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。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云云。夫古之聖賢待而不求也。此待而不求。蓋貴義而守道也。此其所以為聖賢也。韓子既不能守道而貴義如古之聖賢也。又以書而舉於其上。固宜恭其言平其氣自道可也。烏得躁以忿遽非人之政治耶。孔子曰。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。又曰。今之矜者忿戾韓子推周公之事而較其之政治。非其不至。夫身未及居位而輒誚其政。非躁乎。不得而責人。非矜乎忿耶。儒行曰。澡身而浴德。陳言而伏。靜而正之。上弗知也。麁而翹之。又不急為也。陳言而伏也者。謂儒所陳說。必伏而待上之命也。靜而正之也者。謂雖不得命必靜而守之。不以傾躁也。上弗知麁而翹之又不急為也者。謂已雖有善言正行上弗之知。則同其顏色粗略而發之。不必急暴而為也。聖人此之謂。蓋欲人遵理而遠辱也。遵禮所以為儒也。韓子慕孔子謂為純儒。而其所為反聖人法如此。可謂真儒乎。不唯不至於儒。亦恐誤後世之。人失禮而招辱也。韓子之書欲其朝廷因己爵祿以誘致下遺逸之士。韓子以此言待下。何其淺且謬也。下固亦不隕穫於貧賤不充詘於富貴。大能守道。抱節而賢過韓子者。如傅說諸葛亮輩。傅說諸葛亮豈止因人而遽來。徉徉然以趨祿利耶。此猶略舉其世之聞之盛者。時主可以禮義誠聘而致之有為者也。況有沈名絕迹。逃越世網者耶。有視分國如錙銖而不臣不仕。若泰伯伯夷者。雖爵命百返蔑如也。韓子亦何能誘而致之乎。吾恐韓子之策。未必能為國家取其至賢者也。韓子曰。古之人三月不仕則相吊。此引孟子滕公下章初答周霄之問也。韓子徒略孟子之言(略或作掠)而不能以盡其意。其卒章孟子乃曰。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。又不由其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鑽穴隙之類也。其意正謂。士雖急於仕也。亦待其命而用。不可茍進而用也。茍進而用者。固如男女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。鑽穴隙相窺踰牆相從。為人之所賤者也。今韓子自薦而用。乃援孟子此章為諭。何忽自彰其失禮亡義也哉。吾聞古者欲人所見。唯以其所贄而前。天子則贄鬯。諸侯則贄玉。卿則贄羔。大夫則贄雁。士則贄雉。故孟子曰。孔子出疆必載質。不聞以書而見其上者。蓋後世者之茍為也。漢孝武時。四方之士如東方朔之徒。矜誕衒鬻。蓋以書而自薦。下乃相效靡然而成風。孟子謂自鬻以成君。鄉黨自好者不為。而謂賢者為之乎。然而孰嘗以此而為愧也。嗚呼後世益衰風教浮薄愈甚。學者以藝相夸以能相勝。傲誕自大。孰不然也。溫良恭儉讓其道殆廢。當是時韓子固宜力行聖人之道。以身率先下而正其風俗可也。又從事其事而矜夸忿躁愈盛。後生者學不知根本。徒見韓子之書乃相謂曰。韓子大儒。吾輩宜傚其所為也。此不唯益損其風教。抑又害其臣之節。辱其人之身。故曰。韓子之書不法。吾無所取也。或曰。韓子之時。其取士之道異乎古也。韓子蓋因其時而為之也。必若守古之道。待其聘而後用。士君子之道必至死而不得其行也。曰不然。韓子尚以周公之道而責其之宰相。當是何不念。今之與古異矣。不可以古道而求今也。豈謀身即謂隨時而責人即謂必如古道。君子果如是為意耶。然聘士之禮何世無之。唐之時亦尚聞以禮而詔其隱者也。豈有遺聖賢而不聘耶。語曰。不患位患所以立。不患莫己知為可知也。此韓子之徒。亦宜思之也。

第九

韓子為對禹問。謂禹雖以下傳之子。而其賢非不及乎堯舜傳賢之賢也。予少時著評讓。初亦取韓子所謂禹傳子之說。其後審思之。即考虞夏之書。竟不復見禹傳賢傳子之說。唯孟子曰。禹薦益於天。七年禹崩。三年之喪畢。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。朝覲獄訟者。不之益而之啟曰。吾君之子也。謳歌者。不謳歌益而謳歌啟曰。吾君之子也。及證之史。夏本紀太史公亦謂。禹以下授益。益讓啟。下遂奉啟以為君。此始明禹未嘗自以其下與之子也。荀卿楊雄雖皆言傳授之事。亦未始稱禹自與其子之下也。因怪韓子疎謬不討詳經史。輒為此言。假謂韓子茍取百家雜說。謂禹與子下。其賢不減於堯舜也。又與禮運之言不類。禮運謂道之行。下為公者以其時為大同。謂道既隱。下為家者以其時為小康。而鄭氏解曰。下為公者。禪讓之謂也。下為家者。謂傳位於子也。夫禪讓既為大同。而家傳之時乃為小康。而禹茍果以下與之子。其為賢也。安不劣於堯舜耶。韓子雖欲賢禹。而反更致禹之不賢。然韓子揣堯舜禹所以傳授。而乃為其言曰。堯舜之傳賢也。欲天下之得所也。禹之傳子也。憂下爭之之亂也。又曰。堯以傳舜。為憂後世。禹以傳子。為慮後世。何其文字散漫不嘵分而此也。然得所即不爭。爭即不得所也。憂猶慮也。慮猶憂也。其為義訓亦何以異乎。大凡爭鬪其必於私與不平也。既謂禹欲使後世不爭。乃當不與其子。於事理為得也。既與之子。安得制其不爭之亂耶。禹之後及其子孫方二世。而羿遂奪其下而有之。與寒浞輩紊絕夏政幾百年。少康立乃稍復夏政繼禹之道也。所謂不爭安在耶。夫禹聖人也。豈聖人而不識其起爭之由耶。韓子雖茍為此說。而不累及夫禹乎。語曰。巍巍舜禹之下也。而不與焉。孔氏之注。迂疎固不足發明乎聖人之意。此乃謂舜禹雖下。不我私而有之。皆謂常所讓也。不幸禹之禪讓。其不果。遂乃與其子。相承下。孔子以其世數。姑列禹於三代之端。故禮運曰。禹湯文武成王周公此其選也。然而堯舜禹其則未始異也。夫下者下之下也。與賢與子而聖人豈茍專之而為計乎。茍當其時下之人欲以下與之賢。而堯舜雖欲傳子不可得也。當其時下之人欲以下與之子。禹雖欲傳賢亦不可得也。故時與賢則聖人必與之賢。時與子則聖人不能不與之子。聖人之傳下也。正謂順乎時數人事而已矣。豈謂憂之慮之為後世強計。而與其下異也。堯謂舜曰。天之曆數在爾躬。舜亦以此命禹。禮曰。堯授舜。舜授禹。湯放桀。武王伐紂時也。是故易曰。隨時之義大矣哉。韓子之無稽。何嘗稍得舜禹傳授之意歟。嗚呼謬哉。

第十

韓子既謫潮州。乃奏書謝天子。因諷其天子封禪。謂己文章可以振錫功德編乎詩書而不讓古人。吾竊笑韓子所發輕率而不稽。古封禪乃國家大典。帝之盛事。臣子平時猶不可使人主遽為。況乎在其作斥逐齟齬而輒言之。韓子豈自宜之耶。如陸贄以宰相黜忠州十年。杜門絕人事。不復為私書。贄不唯能慎。蓋亦知其自不預朝廷之事也。陸公可謂識大體矣。若夫封禪者非二帝三之事也。其始於秦之始皇。而甚乎漢之孝武。其事勢雄侈貲費。蓋百巨萬。禮度與古所謂類上帝望山川豈等耶。當時儒者雖引舜典至於岱宗柴望秩於山川之義。以傳會其說。似是而非。殊不得實。復援管夷吾對齊桓公封禪之言。是亦非出二帝三之書也。漢書稱倪寬議封禪曰。然其薦享之不著于經。誠然也。昔太史公雖以之為書。蓋避其當依違。不敢灼然是非。弟曰余從巡祭地諸神名山而封禪焉。退而論次自古以來用事於鬼神者。具見其表裏。後有君子得以覽焉。至于班固議論郊禮至封禪。或可或否。亦不灼然是之非之。但推谷永之奏為正。後世宜有卓識賢者毅然推二帝三之制度。折中夫秦漢舊事。以俟乎後世之為封禪者可也。吾嘗慨先儒如楊之雲之徒。徒善著書是非今古。萬世而卒不及此。文中子雖稍辯之欲警隋之封禪者。而其說甚略於穆。後世功德不充符瑞未至輒以其法而茍為之者。其何以質之耶。韓子平自負。謂能專二帝三之道。而善斥百家古今之謬妄。安一朝稍黜乃自衰謬反以秦皇漢武之雄侈夸誕者以事其君乎。韓子其所守如何哉。就令其君稍功德可封禪也。猶宜斟酌比較太宗之時而然後舉之。唐之文皇帝。平數百年之積亂獨振王道。其功德崇盛宜比乎禹湯文武。雖漢之文景。尚恐其不足預其所有此太宗猶不敢議封禪。故曰。如朕本心但使下太平。雖缺封禪亦可比德堯舜。如百姓不足。雖修封禪亦何異桀紂。昔秦始皇登封岱宗奢侈自矜。漢文竟不登封。躬行儉約。今皆謂始皇為暴虐之主。而漢文為德之君。此而言。無假封禪。唐太宗可謂聖賢道之君者也。而章武之時。其治道功德符瑞。其勝於太宗乎。不直不勝。亦恐不及正觀之風遠矣。而韓子乃欲其封禪。何其不思之甚也。然則秦漢文封禪者。豈專告其成功於地耶。乃慕仙求長生永壽而為之者也。是故其書曰。封禪即不死黃帝是也。又曰。封則能僊登天矣。元和之末。天子方惑長生之說。引方士柳泌服餌其金丹而為患殊甚。況又推秦皇漢武欲其重之。韓子舉事其見幾乎。豈其遭斥逐窮窘欲媚人主以自茍解免歟。中庸曰。君子素其位而行。不願乎其外。素富貴行乎富貴。素貧賤行乎貧賤。素夷狄行乎夷狄。素患難行乎患難。君子無入而不得焉。斯謂所向茍不失其理。皆可安之而無以寵辱禍福亂其志也明夫君子能以中庸而於小人也。昔孫叔敖相楚。三進三黜而喜慍之色。白居易斥潯陽。不以遷謫介其意。二子此。蓋亦以中庸而自處也。韓子既勇於言事。方降為郡吏。乃舉動躁妄矜夸嗟咨。不能少安。不及孫子白樂天也遠矣。



韓子與馮宿書論文。謂人不知其文。遂比楊子雲。為太玄之時。乃引雄之言曰。世不害也。後世復有楊子雲。必好之矣。因謂子雲死近千載。竟未有楊子雲可歎也。其時桓譚亦以雄書勝子。子未足道也。子雲豈止與子爭疆而已乎。此不為知雄者。其弟子侯芭頗之。以為其師之書勝周易。然侯之他文不見於世。不知其人。果何如耳。以此而言。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(已上皆退之文)吾視此未嘗不撫書而為其太息。謂韓子可賢耶。何其為言之易也。夫聖賢之所以著書。豈與人爭彊乎。聖賢唯恐不明而人不治。故為之書欲以傳其道也。豈與人爭疆也。不爭而乃所為耳。夫以其所為而與人欲爭疆鬪勝者。此特流俗使氣不逞者之所尚也。聖賢此而為其去眾人也何遠哉。其道至自形人之不至。其言是自形人之不是。其人有知遂自服而尊美也。豈有爭之而人尊美乎。自古著書而其文章炳然藹如也孰如孔子。而孔子曰。文莫吾猶人也。聖人豈以其道而茍勝乎。中庸曰。寬柔以教不報道。方之強君子居之。是豈以爭之而為強耶。語曰。由也兼人。故退之。是聖人豈欲儒者而與人爭彊乎。韓子師儒。為言不類其法。不亦誤後世之學者也。若子之書。其所發明三皇五帝德者也。其文約而詳。其理簡而至。治國治家身養神之方。出師用兵之法。變化之道。莫不備之矣。孔子嘗從事而師問其人豈非以其此也。而子豈易勝之乎。又況其所尚以不爭為德也。子雲平生學問於蜀人嚴遵君平。故其法言盛稱於君平。君平乃治子者也。及子雲為太玄。乃以一生三為創制之本。是亦探子所謂一生二生三者也(此說見太玄解義)故子雲曰。子之言德。吾取焉耳。雄書之宗本既出於子。而謂玄勝老氏。亦其未之思也。然桓譚豈為能知子雲乎。而韓子乃援桓譚之言。則已可笑矣。乃又曰。其弟子侯芭頗之。以為其師之書勝周易。此又韓子之大謬矣。若雄之太玄。設方州部家四位者。乃易之四象六畫耳。布八一首者。易之六四卦也。百四二表存之而不盡書者。依周武口訣也。展七百九賛者。乃易之三百六十爻耳。其本不出乎陽二儀。其生剋不出乎七八九六五行之數。其紀綱不出乎三極之道。而雄之書大底資易而成之耳。其法言曰。其事則述。其書則作。漢書稱雄亦曰。以為經莫大於易。作太玄皆酌酌其本。相與放依而馳騁云。吾嘗治易。其四象八卦之數。凡玄之所存者。六氣五行三才七政四時月。四節二候五紀五方五神五音十二律九宮二辰。莫不統而貫之。蓋聖人含章天機祕而不發耳。至漢而焦贛京房輩輒分爻直日。而易之道遂露矣。子雲蓋於焦氏之分爻也。復參之以渾天之法。然其巧思推數。自起其端為位為首為賛。以鈐乎一歲。傚易以占天人之事。此其賢也。夫易者資河圖洛書以成之。蓋天自然至神之法。非聖人之創制也。然非聖人亦不能發明之。雖其時世更歷三古藉聖人發揮者九人焉。唯伏犧文王孔子。業尤著。若子雲之書。其始何出而何得之。其為書之人何如於伏犧文王仲尼乎。然玄之法。蓋出於人之思經營之致耳。與夫自然之道。固不可同日而言哉。子雲之賢不及伏犧文王孔子。雖童蒙亦知其然也。而韓子以侯芭為頗之而謂玄勝易。何其惑之甚也。晉書謂。王長文嘗著書號玄。有文言卦象。可用卜筮。時人比之楊雄太玄。是亦可謂勝易乎。彼侯芭者尚不知其師之所祖述。何妄為之說掩抑聖人之經。亂後世學者之志。非細事也。此足以識芭之狂。愚何甚也。不必待見其他文而知其為人也。韓子於此當辨斥之。以聖人之道可也。乃更從事其說。茍以資其自矜。儒者果當爾耶。吾恐以文爭強而後生習為輕薄。無謙敬之德。未必不自韓子之造端也。吾嘗謂。楊子因易以成書。其謂述之可也。不應作為其家與夫大易抗行。孔子述而不作。信而好古。竊比於我老彭。仲尼猶不敢作。子雲乃作之歟。漢書謂。諸儒譏楊子非聖人而作經。蓋亦以其不能尊本也。何復用其書勝易以重儒者之相非耶。



韓子以上書斥骨得罪。謫之潮陽。舟過洞庭湖。懼謫死。乃求祐於黃陵二妃之廟。韓子自謂比之聖賢正直不徇邪斥佛何遽乞靈於婦人之鬼耶。昔孔子疾病。子路請禱。子曰。丘之禱久矣。夫聖賢信其誠素合乎地神祇也。不待禱而求福。韓子禱之。其亦所未合乎。及其得還乃財治其廟。以具禮物祀之。為書以誌其事。夫黃陵廟者。古今相傳云。二妃從舜南巡有苗道死。遂瘞洞庭之山。由是廟焉。然此但世俗相傳耳。雖稍所見。皆雜家或辭或志。非六藝備載。舜典唯曰陟方乃死。檀弓亦止曰舜葬蒼梧之野。蓋二妃未之從也。他書或曰二妃葬於衡山。或曰洞庭山二女所居。自天帝之女也。非舜之妃也。韓子自負師經。為聖人之徒。當此宜執經以正其世之疑訛可也。反從事而益為其說。孔子曰。非其鬼而祭之者諂也。二妃其事未正。復非己祖禰。而韓子事之。韓子不信佛而方遭毀骨之譴。何茍欲鬼神之福也此。而不畏夫孔子之言耶。



韓子為處州孔子廟碑。以孔子社稷句龍棄。比而校其祭禮之豐約。謂孔子以德得盛禮之祀。勝於社稷與句龍棄。其詞曰。其位所不屋而壇。豈如孔子用王者事。巍然當座。以門人為配。自天子而下。北面拜跪薦祭。進退誠敬禮如親弟子云云。夫社稷者。用其達地之氣正。以不屋而壇為尊。唯喪國之社乃屋。示絕陽而通陰之也。故社稷屋之。乃其辱耳。韓子欲以社稷之無屋與孔子校其榮。何其不知經之此耶。夫孔子者自以其教為儒者之先聖。固當享其釋菜釋奠之禮。烏可以句龍棄等比功德乎。是又韓子其評論之謬甚也。

鐔津文集卷第